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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假装上班这三年

支付讯息 2022-10-11 22:19:4141环球时贷

ID:zmconnect

作者:吴呈杰

90年的处女座

重度肥胖

未婚

深陷网贷

重度撒谎精

苏州女孩笨笨在2019年12月失业,从此开始扮演一个有工作的人,至今已是第三年。

在假装上班的日子里,她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同类,形成一个小小的同盟。他们蹲茶室、泡电影院、玩桌游,也学英语、做日结、去工厂里扛货,某种程度上,他们不是被迫、而是自愿选择过一种脱轨的生活。

谁没幻想过当自由人,过不落窠臼的生活呢?然而俗话说得有理:万物从不属于发现它之美的人,属于那些受它之苦的。

见到天涯热帖的女主角

32岁的笨笨的一天是这样的:

起床后,她拖地,和失智的外公说说话,和外婆一起做饭。吃完饭,她出门上班。她在一个培训机构做后勤,登记表格、端茶倒水、调试投影仪,月薪4600块。晚上她要给培训机构锁门,回家已是深夜。

这是在家人眼里。

再来一遍。

32岁的笨笨的一天是这样的:

起床后,她拖地,和失智的外公说说话,和外婆一起做饭。吃完饭,她出门游荡。去电影院,去书店,去茶室。她拍常去的自习室的照片,当作工作照发给父母。

回家尚早,她在小区楼下的网球场坐着,坐到家里的灯全部熄灭。

90年的处女座,刚刚过完30岁生日,重度肥胖,未婚,深陷网贷,重度撒谎精。在《记录每一个假装上班的日子,直到被戳穿的那天》里,她这样开头。

她从2019年12月失业至今,假装上班至今。帖子在天涯上连载,事无巨细地写她每天如何吃喝玩乐,同时如何被家人责难,和男友分手,尝试工作又放弃。

帖子一度被推到了天涯首页,回复盖到1445楼。有人鼓励她、安慰她,更多人视她为好吃懒做的废物样本。

帖子透露了笨笨的前传:英国留学归来,去牛津交流过,曾在大专任教,也创过业,得到过一些奖项——就像我身边随便哪个优秀朋友的履历。

虽然躺几乎是现在每个年轻人的口头禅,但大部分时候它们更像是一种比喻,一种宣泄,有时还是一种撒娇。

但笨笨,一个出身小康家庭、接受良好教育、正当青春年华的人,实实在在地选择无所事事,甚至没有远走他乡,而是靠说谎蹲在家里。在笨笨开帖的1年零11个月后,我决定拜访她。

2021年11月底,我来到笨笨的家乡苏州。我们约在一家茶室见面。我想象中她是一个蓬头垢面、自我放弃的形象。她没贴过自己的正脸照,但反复描写自己太丑太胖,自况为《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》中的松子。

我走进茶室时,她正和老板娘闲聊,看到我,自然地起身招呼:找我的吧?

笨笨皮肤白皙,五官柔和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,散发一片平静的没有褶皱的光彩。她身穿一身整洁的黑色运动装,一副学究气的金丝眼镜,像刚从讲台前走下来。她熟门熟路地领我坐下,泡茶。老板娘过来添茶叶时,她适时说了一句,老板娘家的茶叶是这里最好的。接着问我:盖碗,还是壶?

如果一定要找出她哪里和常人不同,那就是体型。我小心翼翼地想绕开体型的话题,她倒主动说出了她的体重:230斤。

后来和她待久了,我发现她几乎每天都穿黑色运动装或黑色卫衣。她想了很久上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,然后抱歉地和我说,她确实不记得了。她胖到鞋码从37涨到39。

你们有转化率吗?她问,就是广告或者流量的转化,很冒昧,就是随便问问。从英国留学回来后,她先在大专任教了一年,然后去了一家补习机构做老师。

她像讲脱口秀一样说起自己是如何开始蹲茶室的。

还在新媒体公司时,有天她把公司的椅子坐塌了,她心里难受,又无处可逃。正好看到一家茶室,她就走了进去,然后就开始了。

失业的第一年,她投了两次简历。一个没有回音;一个是外贸企业的英文秘书。她去面试了,但进门的那一刻,面试官用眼神否决了她,他肯定是需要形象比较好的,能出差的。

她去看心理医生,医生兴奋地抓着她的手说,我最近正好要写一篇食物上瘾的论文,你是一个很好的案例。医生把他的研究生们都叫了过来,当场讲解她的体重、她的饮食频率。她很害怕,再没去过。

也许是怕我光喝茶太闷,她一再请我尝尝桌上的大白兔软糖。那是她下午兼职发的,在一个足球嘉年华上,她给初中生掐秒表,捡足球,发奶茶和威化饼干。

相比稳定的工作,她更愿意做兼职,尤其是日结。赚钱不是她的首要目的,没有想过要钱,就没事做。她向我历数做过的兼职:

给创业时的老客户做电子邀请函,报酬:200—300;

消防队到朋友的剧本杀店拍警示视频,她执镜,报酬:一顿饭;

朋友承办社区的老年活动,她跑腿,教老人手工,报酬:300;

为书法家代笔写春节对联的毛笔字,报酬:200;

之后几天,我们辗转在茶室、书店、餐厅、酒吧、健身房、电影院,我不由地在脑海中计算开销,靠她兼职的报酬几乎是杯水车薪。

我之前跟你撒谎了,因为我不好意思跟你讲。她像是准备了很久,一口气说完,跟父母要得比较多。失业之初,她曾问爸爸要十块钱坐地铁。爸爸一转就转过去几千。尝到了甜头,她逐渐不要脸起来,开口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
茶室只有我们一桌客人,笨笨正要结账,老板娘说,不用付了。她和老板娘来回推让了几次,老板娘只一直说,没关系。

晚上,我住进了笨笨常去的连锁酒店,离她家两公里,隐蔽在一栋老旧的写字楼底下。当和家人吵了架、感到自己像受伤一样时,她就会住酒店。她喜欢这家的原因很简单,在30岁生日那天,她在这里办了会员卡,酒店送了她免费的生日房。

她推荐我住进了194元一晚的精选大床房,挺干净,只不过晚上会被塞小卡片。她住遍了这个酒店的所有房型,没钱时选148元的特惠大床房,没有窗户。另一家酒店有影音套房,她在房间里看完了好几部是枝裕和,和全部的《鬼吹灯》。

但通常,她就是在床上躺着,吃外卖、刷抖音。再便宜的酒店就不行了,她目睹过一只肥硕的蟑螂从床底爬出来。

第一天结束,打车回家的路上,我问她,我们第二天的安排是什么?

笨笨说,她欢迎我的到来,是想看看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变化,比如:人生出现了转折点,我又努力地工作起来了。

及时行乐这一周

接下来的一周,笨笨带我一一打卡她的据点:电影院、健身房、剧本杀店。

苏州湾IMAX超级影城的座位沙发一般松软,笨笨教我怎么摁按钮升起脚垫,将身子整个陷进去。

那天放的是《铁道英雄》。好难看,电影放完,她还陷在座位里说。不过她没那么在意片子的质量,新上的院线片她几乎都会第一时间去看,有时连买两场。她曾是淘票票购票榜上苏州市吴江区的第一名。

在银吉姆健身房,笨笨的日常动作一共分为三步:象征性地跑,然后去洗澡,然后开躺。她花5分钟沉醉地向我描述了躺在健身房的皮凳上是多么的舒适,洗完澡躺下,和我躺在家里还不一样,躺在家里我外婆还会时不时地骂我一下,我妈还会回来,那个空间真的完全是自己的。

剧本杀店的名字叫及时行乐,笨笨说,这也是她的人生slogan。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,沙发椅围成一圈。即便不打本,她和朋友也来吃零食,吹牛逼,或是玩飞花令,像中国诗词大会一样。

笨笨羡慕及时行乐的一个店员,几天前,他失踪了。警察找到他时,他正在另一个城市的出租屋里悠闲地打游戏。他找了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朋友,靠女朋友养着,用剧本杀群友的话来说就是,搞完,吃外卖,打游戏,睡觉,醒了接着。

真是做到了及时行乐。群友都在骂他,笨笨想的却是,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抛下一切,到一个所谓的伊甸园。我什么都不干,什么都不想,我不在乎和任何人的关系,管你们这些人。

我还真挺忙的,是不是完全想不到?我自己也没想到。买菜,刮彩票,逛美术馆,打乒乓球,做瑜伽,看别人练柔道,撸猫,去周边城市旅游,听《黄河大合唱》《上甘岭》的演奏会,还看罗翔和法律教材,研究迟到的正义是不是正义。

她在帖子里更详细地记录了她的日常生活,比如:

2020年10月17日:一大早醒来刷抖音就是罗振宇的视频,说有些人活的跟蛆一样,五平方米的地方,一台电脑,吃方便面,生活成本很低,这种人就是社会底层,任何时候的社会都是精英社会,我看着这间宾馆,好像比五平方米大一些,打开评论,全是骂他贩卖焦虑的,看到这我就放心了,又躺下了。

2020年10月23日:爸爸一直在讲我要找工作的事,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我现在的欺骗行为?妈妈一直在相亲群给我发掘可以相亲的对象,外婆一直在催我减肥。

2020年12月20日:冬至夜,本来应该在隔壁城市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一天,我还是窝囊的早早的从宾馆醒来,躺在床上,无所事事……也回不去家,也无法找男朋友,毕竟跟他们撒谎说参加考试去了……前一天还在考虑要不要去参加一下,但是想想自己只看过五六天书,做了那么几套题,去了也是白去……

茶室对面有个民清古钟博物馆筹建处,她盯着这块匾发了两年呆,心想:民是民国吗,那为什么民在前清在后?以及,这博物馆为什么建了两年还没有建好?

我到苏州的当天,苏州公布了一例新冠确诊。我有些忧虑回北京后会不会隔离,影响到工作。还有什么比隔离这个日子更爽呢?就躺着。笨笨表示不解。

她用一种缅怀黄金时代的语气,回忆疫情初始时她是如何在酒店被隔离7天的。每天都有人送饭,她偷偷溜出房间和前台聊天。那时她已经失业两个月,拿着妈妈的一笔钱,假装备考公务员,实则看电影,看话剧,学习怎么喝茶。

隔离出来,她发现大家因为疫情也都失业了。她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欣慰感。但很快,失业的陆续找到了工作,她又焦虑起来。

就是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受不了了。她和妈妈说,她在培训机构打杂,月薪4600。她不知道怎么编出的这个数字,但很快意识到编得太高了,她拿不出来这么多。

为了圆谎,她尝试去应聘了两次。一个培训机构说他们不招人,另一个她刚走进去,甲醛的味道就把她劝退了。

刚到苏州的前几天,我总是试图让笨笨找工作。

见她剧本杀打得好,我建议她试试做剧本杀主持人,她说她做过两回,认为自己没有调动氛围的能力,退回了发给她的报酬;她能教朋友英语,那也能做补习老师,她说她去代过课,后来不知怎么对方就没再找她;很多兼职也能转为长期,她说她无法处理长期的职场关系;也可以玩以致用,开个茶室或剧本杀店,她说她认真考虑过,但一是回本要五六年,二是找不到地。

我又建议她考公。

她说她报名过,有一个岗位是她感兴趣的,在第二工人文化宫给演出排期。她讲了她如何复印资料,如何去自习室备考,如何在海马体拍了一张证件照——她说她眼睛过敏但强行戴了一次隐形。一周后,她得知这个岗位只招30周岁以下,而她刚满30周岁。她被迫放弃。

这是笨笨第一次和我讲述的版本。后来我得知,由于晚上了两年户口,身份证上的她那时才28岁。她是有资格报名的,她说了谎。

报是报得上,但是你也得有一个借口不去考。她解释撒谎的理由。

但是你不是就想去那个工人文化宫吗?

670人争一个,没什么好,我感觉我肯定考不上。

所以你就拿那个当借口?

对,也得给广大网友一点交代嘛。

我一时哑口无言,找工作怎么就成了广大网友的事?我一再问她为什么不工作,也许是被我问烦了,她总是撂下一句,你没有想过我可能就是又懒又馋吗?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:就是‘家里蹲’我也是最没有理由的那一个。

认识第12天的时候,笨笨终于憋不住了,用一种化友为敌的眼神打量我,你一直叫我去上班的原因是什么?

她甚至为我准备了一个答案。我是在想,她吞吞吐吐的,好一会儿才说完整,你是不是需要我的故事有一个happy ending?

我说我认为活着的意义是要创造价值。可能正常人就是这样想,笨笨说,又化敌为友般地点点头,但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,也是在痛苦的,就是我没有办法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。

你不是没有办法,你是不愿意。我说。

那要看价值是哪一种价值,比如你写新闻是为社会创造价值,那我帮我的朋友学英语,甚至是在操场上掐计时器,它是不是一种社会的价值?所以完成的方式不一样,我也就是自我安慰了。

和笨笨相处一周后,我的两个朋友从上海来苏州过周末。我曾和他们合租,眼见他们早出晚归,即便是周末的朋友聚会的间隙,也要掏出电脑干活。他们的口头禅包括但不限于:迭代、成长、价值。

听我讲完笨笨的故事,他们有种新奇的兴奋,向我抛出一箩筐问题: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在哪里?她会为自己不再成长而焦虑吗?

我干脆将笨笨和我的朋友拉到一块打了场剧本杀。游戏开始没多久,我的朋友就和主持人争论起了规则。我的朋友认为通过概率计算,规则对她那方是不合理的,主持人坚持规则没问题。争论持续了42分钟(这是后来笨笨告诉我的数字,她说她掐表看的)。

游戏结束,等我的朋友离开,笨笨一步三叹,欲言又止。她说她和她的朋友们玩剧本杀,赢了挺好,输了也无所谓,规则不合理,嘻嘻哈哈就过去了,她有朋友甚至到打完都没搞明白规则。她不理解我的朋友为什么这样。她如此困惑,以至于她拉住我,我们静止在大街上,她也向我抛出一箩筐问题:为什么一定要争出个高低?

之后的几天,我不再问笨笨明天要干嘛、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了。我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,和笨笨在城市的四处游荡,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一天。

有一天,笨笨去茶室打麻将,我坐在阳光充足的窗前,听着古筝和流水声,以及麻将哗啦啦地在桌子上翻滚。在北京时,我要靠吃褪黑素才能睡着,但那天,我睡了一年来最平静的一个午觉。

同盟

这天他们的主要话题是:下一次活动怎么才能搞出点新意。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,每天的活动都换着花样,看电影、打剧本、逛商场、喝咖啡、吃烧烤,但总有灵感枯竭的时候。大家正仰天苦想之际,有人提议打羽毛球,立即得到了一致的欢呼。

没有人奋斗,从来没有内卷这一说。笨笨说。

我问他们自己会不会储蓄。笨笨像听到了一个新词,瞪大了眼睛,自己什么?我重复了一遍。储蓄这东西,没有。围绕在他们中间,我有些不知所措,仿佛我成了那个异类。他们盘问起我在北京的生活:北京房租很贵吧?是不是地铁都挤不上去?然后同情般此起彼伏地叹气。

在这个同盟里,还有个叫闲置三人组的小分队。所谓闲置,就是闲到随时都在那里,闲到随时都能约出来。成员既包括笨笨,也包括小何。

小何是个穿粉色卫衣、背粉色包包的大眼睛女孩,边吃面边打一款叫跃动方块的小程序游戏。她在群里工龄最短,去年大学毕业,工作了20天,kpi一单都没完成,没等老板发话,她主动辞职不干了。

混吃等死,安于现状,做个废人就好。她盯着斗地主的弹窗广告,我想领低保。我以为低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。斗地主输光了会给你三千欢乐豆,这叫低保。她依然不看我。

我问小何对未来的规划。她还是在斗地主。一直问问问,她突然生气了,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年少有为,我们就是无志青年。

在挂逼面馆,小安坐在我旁边。她个子不高,风衣下摆过膝,乍看像TVB律政剧里的女性角色。她自称是护士,最近调到楼下了(笨笨告诉我,小安的实际工作是在医院门口让人扫健康码,在医院如果你没资历也没门路,你就会被分配干这个)。

小安常来找笨笨学新概念。我疑惑为什么上班了还要学新概念。人在境况不好的时候都会想学英语,你不知道吗?笨笨瞟了我一眼。

我要去精神病院开安眠药。吃完挂逼面,笨笨说。2017年,笨笨诊断出抑郁。我也想开,小何轻声说。小安也无事可做,于是,我们临时组成了一支看病小分队。

笨笨去开药,我和小安坐在心理门诊门口的台阶上。小安说,笨笨平时都叫她笨逼,她则叫笨笨废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有点欣赏她身上的那股废劲。小安说着,噗嗤笑了起来。

盟主白姐却是个有工作的人。她在中国电信派工单,吃面时她频频催促大家,说自己下午1点还得回去上班。但眼见1点到了,眼见1点过去了很久,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。她正用发言人的口吻热烈介绍群里各人的背景:XX结婚了,靠老公挣钱;XXX家里有厂的,再玩几年也没关系的嘛;别看XX天天在外面玩,他在医院里有编制的,一个月要去个两次。

白姐略过了对既没有家底也没有闲差的群友的介绍。我听明白了,即便是在同盟内部,也有一条鄙视链:尽管人人都躺,但总有人躺的理由更充分。

为什么要写笨笨?白姐用一种过年串门的亲戚的目光上下打量我。

高学历低收入,笨笨抢先我一步回答,又自我纠正了一下,是高学历无收入。

有收入呀,她有‘补贴’的。白姐语调上扬地在补贴那里停顿了一下。话没说完,旁边人拉了一下她的衣角。她改口说,就是做兼职的钱嘛。

后来笨笨和我说,白姐说的补贴,原意是父母给她的钱。他们怕我面子挂不住呢,其实我都无所谓了。他们背后议论我,我都知道。有一次吃海底捞,她去调料,回座位前听到白姐说,有的女生嫁不出去,是自己丑还嫌别人丑。没指名道姓,但群里大龄未婚的女生只有她。

不过,他们不仅议论她,也议论群里的每个人。而被议论的笨笨也乐于参与议论别人。

光是群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去开房了,他们就从面馆讲到精神病院讲到羽毛球场。当我在和小何聊天时,笨笨去找在旁边上班的白姐,两人又更新了八卦的动向。

后来我发现,当群里召集活动时,她总是头几个回应。她也几乎实时地在群里播报我们每天做了什么。没有更多的了,是这些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。

但有一个人,他们不仅一块待着,笨笨说,他们是真的能理解彼此。这人叫立立,考入苏州大学八年半了,至今没有毕业。她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,她正盼望着明天和他的重聚。

失去一个朋友

第二天,在赴约的路上,笨笨很有劲头地向我讲述她和立立的友谊:她失业的第一年,他俩几乎都是在一块过的。

她约他到茶室蹲,他不爱喝茶,就拎杯咖啡过去。有时他俩去任天堂体验店,30块钱体验一小时。有时他坐地铁一个半小时,到她家楼下一起吃那家挂逼面。他们还一起去参加上海电影节,跟上班一样,早上7点起床,赶去各家影院。那次立立没钱了,还是问她借的。

我们抵达了约定的日料店。立立中午才醒,睡眼惺忪地走进来,一头长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,裤子和神态也是松松垮垮的,气质近似于早年的朴树。

立立说,他也在假装上班。父母都以为他早已毕业,在做放电影的工作。他和笨笨就是在一个电影社团认识的,但他既没有创作的欲望,也没有鉴赏的能力,他只想看电影。所以我们是朋友啊。笨笨接过话头,一副了然的样子。

有个寒假,他去纺织厂扛了八天布,赚了两千多。他每天住格林豪泰,还要从酒店打车去厂里,钱也没剩下多少。但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花掉我的一些时间,花掉我的一些精力。

我问他有没有做好肄业的准备。我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。立立说。

好答案,我抄袭一下回答你的问题,我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。笨笨说。她指的是我之前问她有没有想过40岁时的人生是怎样的。

明年上影节还是住里程旁边那家吧。笨笨说。

大概参加不了咯。立立说。

怎么?笨笨问,又猛然反应过来地啊了一声,对,你要做你的酒吧。立立常去一家酒吧喝酒,他的积蓄也渐渐见底,两个月前,他干脆去酒吧做了调酒的学徒。接下来,笨笨的话少了很多。两人都抽起烟来。

我们去立立调酒的酒吧喝酒。立立把头发扎了起来,穿了系领结的背带衬衫,仿佛浪子从良。他还只会调两款基础酒,金汤力和马蒂尼,我们各点了一杯。调酒时,他紧紧盯着酒杯里的冰块,动作缓慢,面色凝重。笨笨的那杯有点冲,她没敢和立立说,硬着头皮喝完了。

我向立立讨教调酒之道,一向话不多的立立兴致高涨,大讲酒的名字、度数、产地、风味。前一晚他试酒,居然把自己喝醉了。

不知道这个行业干下去会怎么样。立立突然说了一句。我和笨笨都反应了一会儿,才明白行业指的是调酒。蛮好的,你还有个行业。笨笨没说下去。

一周后,我们去一家咖啡馆给立立过生日。过去,在这家咖啡馆门口的小广场上,他们常常晒着太阳闲聊一整天,因而这里得名为吹牛圣地。

我问,现在有情绪时她找谁倾诉。有的倾诉,还写什么帖子呢?小安听不懂,其他人只会说,难过那我们吃蛋糕,那我们吃火锅。好久都没有人,没有人听我说的。

我希望你能在苏州一直待下去,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待着了。在我的苏州之行快到尾声的时候,笨笨看着我说。我知道它当然有结束的一天,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。

最亲密的人

第二天上午11点,我到了她家小区。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社区,妈妈带孩子在楼下打羽毛球。小区建于2010年,外墙有些暗哑,一户户人家的衣服晾在外面,但看着仍然整洁、体面。

笨笨的妈妈已守在门口。她短发,戴眼镜,一身黑色套装,有些苦相,但一直挂着微笑。她两脚并拢,两手交叠,侧过身说:你好,欢迎。并让我换上鞋套。

爸爸立于背后,不知是不是近视的缘故,他眯着眼,微微抬起头看人。笨笨介绍我:我在天涯上写东西,这是从北京来采访我的。父母没说什么,气氛很快冷了下来。

笨笨领我上了二楼。她指给我看她的卧室门,没有锁,父母随时能进。床上堆满了毛绒玩偶,一个糖果盒正对门口,放满五彩斑斓的软糖。她发现我也爱吃软糖,就每天出门前用一个小夹子挑选出一罐,带来一起吃。

参观完毕,我们在红木沙发两端坐下,妈妈仍双手交叠。笨笨从大专出来,妈妈说,她感到略有点遗憾,这个年龄了,我希望最好是稳定一点。但是她有她的想法,现在90后我们左右不了的。笨笨后面的人生,妈妈一言以蔽之,不太了解,也不想了解,了解不了。她一直挂着不变的职业的微笑。

虽说之前我没见过笨笨妈妈,但妈妈每天都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。在笨笨的叙述里,她把伞弄坏了,妈妈骂她。阳台上的衣服没有翻过来晾,妈妈骂她。她去卤菜店顶班——在英国留学时,她做卤豆腐干、卤鸡腿、茶叶蛋,同学和房东都夸她——被妈妈的同事看到了,妈妈骂她,你是我见过最能屈能伸的人。

在我面前的妈妈反反复复就这两句:我们尊重她的想法,只要她开心、快乐。她无法举出更具体的例子,对话很快进行不下去,我转而问起笨笨的英国留学经历。我们单位她是第一个。我第一次感到妈妈的笑容颤动了一下。

出来后,笨笨和我说,刚才的突然终止,是因为我母亲一直在你的背后龇牙咧嘴地指使我父亲离开。她猜测她妈妈是怕两人说得不一样,露了馅。

这是我生命中最近的人了。在他们的理解当中,是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的夸奖我,或者说是用体面的方式帮我回答,在出租车上她落寞地说,但我不需要,我需要真诚的看法。

笨笨和我讲过小姨夫的故事。他妈的。她这样开头。他妈的小姨夫是厦门大学法律系高材生,一直声称自己开了一家饭店。一天亲戚们临时起意去吃饭,小姨进门就说,找你们李老板。服务员说,我们老板姓张。小姨回家,看到小姨夫在睡觉。婚后三年,小姨夫早起做饭,送小姨上班,顺路去饭店,实则回家,9点开始炒股(亏钱)。等到傍晚,去饭店买卤菜,接上小姨,称卤菜是自家饭店剩下来的。

小姨起诉离婚,法庭上,妈妈上蹿下跳,外婆痛骂小姨夫猪狗不如。但,笨笨顿了顿说,那个时候我就能理解人为什么不上班。在饿不死、穿得暖、夏天开得起空调、冬天喝得起热汤的时候,人不爱劳动就不劳动。那时她还在大专任教,这个故事给她的最大教训是:父母不能容忍她不上班,所以她要像小姨夫一样撒谎。

细究的话,笨笨假装上班的谎言并不高明。她赚的钱花去了哪里?她的同事都是谁?为什么工作日她也能待在家?只要去她声称的工作单位看上一眼就好了。但她工作体面、待人谨慎的父母似乎从没意识到这些。

笨笨说,她的谎言最接近被拆穿的一次,是有天爸爸要送她去工作单位,她几次推诿,爸爸也没坚持。连她自己有时也会想,是不是父母早就发现了?他们只是不说。

有天晚上,走去立立酒吧的路上,我们聊起了笨笨的三段恋爱。最久的是第三段,从她在大专教书持续到2021年初。

我问他是个怎样的人。他是怎样的人啊?她在夜色下越走越慢,陷入了回忆,有一天他从办公室外进来,说我是半年前专接本的学生,我是来拿证书的。他走进来的那一瞬间,阳光反在他身上,就这样。

男友送了她一块还蛮贵的表,她认为这代表了男友对她好。但慢慢地,她工作受挫,失业,体重从130斤涨到200斤。男友起初还想拉回她,让她别吃了,或拉她一起看减肥节目。无果。

他开始不回消息,只有给他送喜欢的零食,他才从家里拖拖拉拉地出来。即便开房,两人也不会发生关系。有次吃饭吵了架,她给他发消息,他再没回复过。

我想到我以前的男朋友有点难过了,笨笨在路上停了下来,靠着墙,大口喘气,可能就不是为了这个人,而是为了曾经的自己,那些很美好的往事,现在都没有了。

妈妈给她介绍了五六个对象,有一个是可以入赘的男孩。她后来才知道,男孩年近四十,秃顶。但还是谈(是谈判而非谈恋爱的谈)了几个月。男孩和媒人说她太胖了,妈妈说,我们给他加钱好了。

笨笨让我想到毛姆小说中的一类人物:芝加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,但总有人隐隐觉得生活不对劲, 远赴东南亚小岛,过上懒散的、无赖的、不识廉耻的生活,成为芝加哥人民的谈资。一个成功从道德、从竞争、从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脱逃的故事。问题是,笨笨和她的朋友们始终生活在芝加哥。芝加哥绝非他们的乐土。

2021年10月8日,失业的第22个月,笨笨尝试自杀。

10月8日那晚,她喝酒到凌晨三四点,刷到英雄联盟出手游的新闻,心想:游戏失败了可以再开,人生是不是也是这样?她回到家,发了一条微博:人生能不能重开?我想试一试。然后吞了那一板剩下的安眠药。

朋友看到微博报了警。第二天睁眼,她人没事,家里倒来了很多警察,非要带她去洗胃。折腾到下午回家,妈妈还在骂她,你知道警车开到小区里有多丢脸吗?她一下爆发了,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说,我就是不要结婚!我就是减不下肥!妈妈追问,还有什么事?她坦白欠了十万块。她还没来得及说假装上班的事,妈妈就蹭地站了起来,要死了要死了,妈妈来来回回地说。

第二天,爸爸把她欠的钱还掉了。爸爸问那个报警的朋友,笨笨怎么了?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
一步之遥

2022年新年,第一次见笨笨的两个月后,我重返苏州。我们坐在糖水店,点了番薯糖水、皮带绿豆沙和北海道双层牛乳。冬风渐紧,她越来越少出门(对付家人的借口是补习机构生意凋敝)。

她难得穿了件亮黄色的卫衣,脸色却比之前更苍白一些,眼神倦怠。‘笨笨宇宙’坍塌了。她说。

过年前几天,立立拉黑了她。每年过年时,立立都会让她从家里带一些礼品,他好应付以为他在上班的父母。笨笨正打算这天带礼品给他,发消息时,发现她被红色感叹号了。她不知道原因,也不想去问。

我们一时无言。当你困在密闭的透明罩里,为了避免窒息,能够紧紧抓住的就是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弱的共振。但当现实吹来一阵风,它就消散了。

在天涯开帖时,笨笨有很多愿望,考过教资,减肥成功,和男朋友结婚,而帖子将更新到她找到工作的那天,为这个帖子画一个圆满的句号。句号目前看来遥遥无期。

王小波不是有写过牛的那个,一锤子一锤子闷锤打在身上,我觉得就像那样,慢慢慢慢它就什么都没有了,什么都不会想了。她不再更新帖子。

分开前我们喝了顿酒,头顶的电视正直播女足的亚洲杯决赛。我们看着女足一点点扳平,逆转,说起笨笨高中时参加校队轻松射门的往事。也许是被女足夺冠的热烈气氛感染了,她提议说下各自的新年愿望。

我现在每天都祈祷春暖花开,这样我就可以坐在网球场。笨笨说。

笨笨说,她每晚坐在这里,都会想:人为什么要结婚?如果天天吵架,为什么还要过下去?一年365天在10点后洗衣服,不会厌倦吗?他们过着如此正常的生活,为什么我就是进入不了?

她不是没尝试进入过正常的生活。我那时蛮傻的。她形容在大专任教时的她。傻是还有教学理想的意思,她欣赏刻苦的女生,掏出工资给她们买书,报名专升本。另一层意思,是不会做人。领导想引入校园贷款,说要盯准学生背后父母口袋里的钱,她激烈反对。同事要学生花钱买证,她让学生去考权威的初级职称证,断了同事的财路。

新教师评课时,她讲到一半,同事说时间到了。他们都围着另一个新教师聊天,她不知道做什么。就连很多学生也因此讨厌她——他们就想买个证。

当我追问细节时,她像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候,瘫倒在座位上。感觉我要被击垮了,虽然我也没有站起来。她点起烟,被烫到了手。

她珍藏着学生给她写的信,常常翻出来看:

你在我们心里真的是一位好老师,最后不管你是受到怎样的误会还是各方面的压力,其实我们都是支持你的,老师加油!一定要开开心心的!

2019年初,电影《大象席地而坐》在苏州放映。一头大象,每天坐在动物园里,它他妈就一直坐那。电影里的人说。观众交流环节,笨笨站起来说,自己就是那头一直坐着的大象。她哭了,周围的女生也哭了。

立立那时也在现场,他走过来,递给她一本胡波的小说《大裂》。那是她和立立的第一次见面,他们友谊的起点。

后来她听说满洲里真的有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。

那是2019年夏天,她还不知道她漫长的假装上班生涯即将开始。她独自报了一个内蒙古的旅行团,在满洲里那一站,她申请了一天的自由活动,打车到了猛犸象公园。在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的雕像跟前,她陪它静静地坐了一下午。

*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

*配图由模特拍摄,非受访者本人

*正面连接专注于非虚构和特稿,旨在呈现现实世界中人们视而不见的重要部分,在人与故事的切面后展现当代中国的时代络。

7 / Oct / 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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